回到故乡,参加侄女的婚礼之后,我们兄弟三个驱车前往乡下看望长辈中唯一健在的93高龄老干妈。那天天气阴沉,春雨潇潇,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乡村小道十字路口,她满怀泪水和我告别。我紧紧地搂着老干妈干瘦的身躯,请我弟给我们拍个合影照。她拉着我手,喃喃自语地说:“你还会来看我吗?”我大声告诉她:“你放心,我还会经常来看望你。”看着老干妈直挺硬朗的身影渐行渐远,我的眼眶也有点湿润了。
回想起60年代初期一个夜晚,夜色朦胧,老干妈带着五岁儿子有根在家门口竹床上乘凉,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睡的儿子不在了。只听见不远处有狼的咆哮声,老干妈想到是山里逃出几只饿狼把有根叼走了,拼命地哭喊着:“我的儿啊。”村民们倾巢出动,打着火把,扛着铁叉,敲着锣一路撵到村外。呐喊声、哭叫声一片,一直撵到到村外水阳江河的大埂上,村民发现两只狼丢弃有根泅渡逃窜。有根算命大,躲过了一劫,颈脖上永久地留下了狼叼咬的疤痕。村里人给有根的父母出主意,把有根过继给我父母做干儿子。记得有根父母带着他来我家时,我父亲请理发师傅给他后脑勺留一个小尾巴,还请邻居张老师作为公证人写了一个契约,双方父母签字画押以示证明有根正式为我父母的干儿子。
自那以后我就多了个干哥哥有根,学校放假没事就跑到乡下跟在他屁股后面玩。两家关系亲密无间,过年过节,父母都要让我去给老干妈家送些紧俏的生活用品。如果恰巧碰到午饭时间,老干妈从鸡窝里掏出两只鸡蛋蒸蛋羹给我吃,回去时把她家自产花生、芝麻、蔬菜给我的大包小包塞满,一直把我送到水阳江河边渡口。“文革”初期,政治运动波及到全国各地,连偏僻的乡村也未能幸免。干大大是村里的保管员,他一向出于公心,可有人检举他把生产队仓库里麦子偷回家,说得有鼻子有眼。干大大说队里的晒场晒不下上千斤麦子,才把仓库里潮湿的麦子挑到自家门前晒,凭良心没把公家一粒麦子拿回家。无论怎么解释社员群众都不答应,他心灰意冷,一大早悄悄地进了生产队仓库喝下一瓶农药“敌敌畏”,含恨离开了人间。老干妈欲哭无泪,我们一家人赶到她为干大大送行。我母亲三天二头跑到乡下宽慰老干妈,劝她想开点,把儿女要抚养成人,日子要一天天地过下去。老干妈也挺坚强,挑起家庭的生活重担,把六个孩子都拉扯长大成人。
几年过后我干哥哥喜结良缘,媳妇就是对面坎上村生产队长的女儿,说起来还是干大大的远方亲戚,可谓是两情相悦,花好月圆。干哥哥媳妇也很会做人,对婆婆是百依百顺,日子过得风生水起,几年过后家中添了两个胖孙子,老干妈从悲痛中摆脱出来了。可是天有不测风云,因为媳妇性格外向,村上年青小伙子喜欢与她打情骂俏,村里传来一些风言风语,说有根戴绿帽子啦!我干哥哥有点受不了,质问媳妇,心烦意乱,就与媳妇争吵起来,媳妇也不依不饶。我干哥哥咽不下这口气,凌晨三时在自家房屋厢房上吊自杀。老干妈抱着儿子有根痛哭流涕,晕死过去三次。这接二连三沉重的打击,让老干妈一夜间苍老了许多。我母亲怕老干妈再犯糊涂,把她接到我家住了一个多月。她没有责怪媳妇,逢人便说死鬼儿子不上路子,几年后还张罗为媳妇招女婿上门。老干妈像变了一个人,事事看得很淡,性格也变得从容大度了,与上门女婿相敬如宾,两个孙子也都成家立业。
那天我们兄弟几个见到老干妈,她神态自若,笑逐颜开,能把我们兄弟几个生辰八字、阴阳历出生年月说得一个不差。她还不停说,现在赶到了好光景,农村大病医疗保险、养老金都够用啦,这一辈子没有白活。沧桑岁月在她心坎上烙下了深深的痕迹,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渐渐抚平了伤痕。看到老干妈如此健谈健康,我突然明白懂得了:人的一生中,不如意者,十有八九,只要有善良的底气,没有过了坎。天那么高;地那么大,有什么气恼不可丢,有什么恨意不可消。老干妈的坚强、淡定、自信、爽朗、豁达,深深地打动我。(2016、4、29日苏州姑苏晚报副刊“怡园”刊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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